樓宇烈:中醫與中國傳統人文文化精神
欄目分類:國學資訊 發布日期:2016-06-27 瀏覽次數:次
此文是樓教授在“中醫影響世界論壇”大會上的發言,是一篇非常好的文章,讀后受益匪淺,因此,推薦給大家。
各位領導、各位中醫學界的專家和學者,我在這里完全是一個外行,但是長期從事中國文化、中國哲學的教學和研究,我自己對中醫的問題產生了很多的思考,昨天晚上到這里已經11點了,我把會議內容簡單看了看,特別是第一篇陸廣莘教授的論文對我有很多的啟發。這段時間工作比較的忙,沒有能夠寫一個東西出來,我想在這里講一點體會。
我講的題目就是中醫與中國傳統人文文化精神。
我跟陸教授有同樣的看法,我認為中醫不是單純的疾病醫學,而是具有豐富人文文化內涵,包括哲學、藝術、宗教等在內的一種綜合性的人文生命學,一種被古人稱之為“生生之具”的一門關于生命智慧和生命藝術的學問。中醫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國傳統文化和人文精神的體現者,具體的實踐者。所以我一直在講,要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只有通過醫學,醫學在實踐的層面把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許多抽象的理念體現出來。所以學中國傳統文化,學中國哲學如果不懂一點中醫的話,只能夠停留在一個抽象的理論的層面,不可能有感性的認識。我一直對我的學生強調,他們一定要學兩個“yi”。一個是中醫的“醫”,一個就是中國傳統藝術的“藝”,通過這兩個“yi”才能把握中國傳統文化人文精神價值在什么地方,特征在什么地方。中醫就是以中國傳統文化當中天人合一、天人感應、整體關聯、動態平衡、順應自然、中和為用、陰陽消長、五行生克等理念為內核,從整體生命觀出發構建起一整套有關攝生、持生、達生、養生、強生、尊生、貴生等等治未病的理論和方法,以及用針灸、按摩、推拿、經方等治已病的理論和方法。這是非常完整的,從治未病到治已病都有非常豐富的理論和方法,中醫跟中國傳統文化中儒、釋、道的思想,道合理同,道理完全是一致的,密切關聯的。
元代的一本醫書(戴良的《九靈山房集》)里說,醫是以活人為務,所以與吾儒道最為切近,結合得非常緊密。但是到唐代,把醫列為技藝以后,很多人就不去學醫了。即使學醫也只是誦一家之成說,守一定之方,少有深入的探討,也不去求圣賢之意,因而也就不能夠博采眾議。這就是說,從唐代以來,當時的醫學就發生了變化,儒者不學醫,醫者不通儒書。所以,清代的喻昌寫了一本書,書名叫《醫門法律》,里面寫道:“醫之為道,非精不能明其理,非博不能至其約”,所以前人學醫首先要讀儒書,明《易》理,還要讀《素問》,讀《本草》,讀《脈經》。他還說:“非《四書》無以通義理之精微,非《易》無以知陰陽之消長,非《素問》無以識病,非《本草》無以識藥,非《脈經》無從診候而知寒熱虛實之證。”所以學醫的人,特別是學中醫的人,必需有廣博的中國傳統人文知識。今天,我僅僅從文化的角度談一些中醫的指導思想中間跟儒釋道三教相關聯的一些思想。中醫影響世界不僅僅只是在治病的技術層次,而是文化理念層面中豐富而深刻的內容。
下面我就簡單的從儒、釋、道三個角度分別談一點。
儒家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就是要“知本”,要“治本”,要“務本”。魏晉時期的玄學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理念就是“舉本統末”,著名的玄學家王弼就講過,任何的事物都不是隨隨便便在那里的,一定有他的規律性和道理(“物無妄然,必有其理”),而這些事物之理,又都是“會之有元、統之有宗”的,也就是說,不是雜亂無章的。儒家講修身、齊家、治國都是強調要知本、治本、務本,我們在《論語》里面就讀到這點,《論語》中講到孔子弟子有子就講過這點:“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對修身養性和治國都要由此入手。荀子在《天論》里面講到,“強本而節用”,天不能使之貧。這是說,我們經濟的根本是農業,只要我們致力于農業生產,而在使用上又能夠節約,那么老天也不能讓我們貧窮。同樣,人們如能“養備而動時”,天也不能讓你生病。這些和整個中醫的理念是完全一致的。
在《大學》一文中特別強調“物有本末,事有終始”這一觀念,一定要搞清楚本末終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本在什么地方?就是在修身。文中最后就講“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本都亂了,末如何能治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中庸》說:“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抓住天地的“大本”、“達道”,也就是中和,天地才能有規律地正常運轉,萬物才能夠繁榮地生長。
中醫養生無論治“未病”還是“已病”,都是強調要“知本”、“治本”、“務本”。在《呂氏春秋》這本書里面很多講到養生的問題,如說:“天生陰陽,寒暑燥濕,四時之化,萬物之變,莫不為利、莫不為害。”這是說,陰陽寒暑的變化既有利也有害,不能老是只看到利而看不到害。圣人就是要能察陰陽之宜,辨萬物之利,使生命活得更好。又如,在講到人壽命的問題,并不是把短的接長了,而是要盡其天年。也就是說,生命有多長,要能夠盡其天年。那么盡天年的關鍵在什么地方呢?在去害。什么叫去害?從味道上來講,就是大甘、大酸、大苦、大辛、大咸,五者充形,則生害矣;從情緒上來講,大喜、大怒、大憂、大恐、大哀,五者接神,則生害矣;從外部來講,大寒、大熱、大燥、大濕、大風、大霖、大霧,七者動精,則生害矣。最后它的結論是:“故凡養生,莫若知本,知本則疾無由至矣。”像這些東西在《黃帝內經》里面講得就更多了。黃帝講“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也,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治病必求于本。”這些理念跟儒家的思想是完全的相通的。這也就是為什么強調學醫要學儒的道理。儒家強調知本治本務本,這在中醫的理念里面,也是最根本的觀念。所以,張仲景在其《傷寒論原序》中說,現在很多人“崇飾其末,忽棄其本”,結果是“華其外而悴其內”。所以他很感嘆地說:“嗚呼!趨世之士,馳競浮華,不固根本,忘軀徇物,危若冰谷。”
中醫“不治已病治未病”,“養內慎外”(內養元氣,外慎邪氣),“三分治七分養”等思想,都是儒家知本治本務本的一種體現。
道家的道法自然、清靜無為、剛柔相濟等等思想,在中醫文化當中也是有充分的體現。
老子在《道德經》里面講了很多,如講“道法自然”、“道常無為”,要“守柔處弱”等。最近我常常講到,現在的教育老是教人怎么強,要剛、要斗爭、要競爭,從來都不講怎樣柔,整個人的思想中間,從社會到人生之間都是剛柔失調,也就是陰陽失調,以剛克剛將是兩敗俱傷,這是肯定的。只有剛柔相濟,我們的生命才能和諧。特別是老子要求我們的“守柔”思想,我想在現在生命科學里面應該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老子老是強調要恢復到嬰兒的狀態,要歸根,為什么呢?因為柔、嬰兒的生命力是最旺盛的。老子舉樹木的例子說,一根木頭如果太剛強的話,一折就斷了,如果剛剛生出來的嫩枝,那就怎么彎曲都沒有關系,柔表現出生命力的強大。所以,老子很感嘆地說:“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這說明老子那個時代,天下人還都知道弱勝強和柔勝剛的道理,只是做不到。而現在人,恐怕是既不知道這個道理,更不能按照這個道理去做。
特別是道家要順應自然的思想,在中醫里面的貫徹是最豐富的。以至于有人講道醫同源,甚至還有人講醫學就是從道家發展起來的。我個人認為,這種說法并不全面,但醫跟道的關系確實很密切,特別是在“順應自然”這一方面。我們從《內經》里面可以看到許許多多這樣的說法,上古之人之所以長壽,就是因為他們知“道”,能“法于陰陽,和于術數”,“志閑而少欲”,“嗜欲不能勞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處天地之和,從八風之理”。我們看到《內經》里面講到三種,一種是至人、一種是圣人、一種是賢人。這三種人共同的一點就是順應自然。至人是“淳德全道,和于陰陽,調于四時”;圣人則“處天地之和,從八風之理,適嗜欲于世俗之間”;賢人則是:“法則天地,象似日月,辨列星辰,逆從陰陽,分別四時。”雖然是三個不同的等次,至人、圣人和賢人,但是,在順應自然上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內經》里面講,“圣人為無為之事,樂恬淡之能。從欲快志于虛無之守,故壽命無窮,與天地終,此圣人之治身也。”所以它在《陰陽應象大論》里面特別做了這樣一個總結:“故治不法天之紀,不用地之理,則災害至矣”。這就是說,我們治未病和已病的根本原則就是要“法天之紀,用地之理”,否則就是災害無窮。甚至于在用針(針灸)上,黃帝問歧伯用針的方法是什么時,岐伯也回答說,應當“法天則地,合以天光。”這就是說包括針灸在內,也必需效法自然、順應自然。。
所以,道家的這種順應自然,清靜無為,剛柔相濟等思想,在中醫里面也是一些最寶貴的理念。中醫里面有一個重要的理念就是“順”,也就是要順應四時。
講到佛教,在中國整個傳統文化中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自隋唐以后,我們經常講儒、釋、道三教,佛教雖然是從印度傳過來的,但是它傳入中國以后,已經成為中國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佛教以什么為根本的特征呢。佛教的根本特征就是治心。在一部名叫《大乘起信論》的佛經里面講,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佛教里面認為相由心生,境由心生,所以治心是最重要的。人為什么有生老病死的種種煩惱和痛苦,佛教認為都是起源于心,所以佛教強調要治心。那么這些心是哪些心呢?
佛教強調有三種心,就是貪、嗔、癡這三種心。所以佛教有一個口號叫做:勤修戒定慧,熄滅貪嗔癡。所以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也被信眾稱之為“大醫王”。它是從人們心中來解決問題。過去我小的時候,最熟悉的話是“病從口入”,可是了解了佛教以后,我們就知道很多病是由心起的,應當更注意“病由心生”。這一點其實也是我們中醫中最大的特點。我們中醫講調情志,就是心理的問題。
病由心生。其實,現在也可以看到很多問題。從醫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有三個心非常厲害。疑心、恐懼心、悲觀心,有了這三個心,無病也會起病,輕病會變成重病,重病會變得藥無所用以至于死。我們很多人是死于這三個心:疑心、恐懼心、悲觀心。我們很多醫療是在給人宣判你的死期,很多的醫生一檢查出病就說你過不了多少時候,等于給你宣判死期。于是我們許多病人就會驚恐,就會悲觀,最后藥也起不了作用了,變得無藥可用,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
佛教稱貪、嗔、癡為“三毒”,“三毒”攻心,必需予以重視。首先是貪心,貪什么,我們的貪心就是貪名、貪利、貪食、貪色。我們很多人可以克服食色之欲,克服不了名利之欲,克服得了利的貪欲,克服不了名的貪欲。這里利是實的,名是虛的,可是我們人常常是實的東西可以放下,虛的東西可怎么也放不下。人們有這樣的貪心在里面,名、利、食、色,我想身體是好不了的。所以,魏晉時期有一位著名的文學家嵇康,寫過一篇《養生論》,而另外一位學者向秀寫了一篇《難養生論》來駁他的養生論。后來他又寫了一篇反駁向秀的《答難養生論》,其中說“養生有五難”。
第一,名利不滅,此一難也。
第二,喜怒不除,此二難也。
第三,聲色不去,此三難也。
第四,滋味不絕,此四難也。
第五,神虛精散,此五難也。
關于這一點,清末著名的禁煙人物林則徐寫過一篇格言,叫“十無益格言”。
其中第一條是說,“為人不善,風水無益”。很多人信風水,如果為人不善的話,風水又有何益?還有一條與養生有關的格言是說,“不惜元氣,服藥無益”。這些都給我們有很好的啟發、教育。
佛教講的第二個心是嗔心,嗔是怨恨的意思。平常各種各樣的嫉妒心、攀比心,比別人強就傲慢,比別人差就嫉妒,但是這些心里面,我們講更多的是怨恨,表現在怨天、怨地、怨人、怨事。心里總是不平衡,心里總是八七上八下,總是跟人家計較,這樣的情緒對于身體是極其有害的。所以要克服嗔心。
佛教的第三個心是癡心。在佛教上講就是無明,就是看不清世界的本來面貌。世界的本來面貌是什么,用佛教的話來講就是一個無常和無我。事事無常、人生無常,可我們斤斤計較于這個常,執著、放不下,所以就各種各樣的病都找上來了。
佛教治心的思想,在中醫理念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們一直講養生先養心,只有心平了才能壽長。所以明末清初著名的哲學家王夫之,在養生方面總結出來的一個看法叫做“六然”、“四看”。所謂“六然”就是:“自處超然”,就是自己對事的態度要超然一點;“處人藹然”,跟人相處要和藹相親;“無事澄然”,沒事要寧靜致遠;“失意坦然”,不要灰心喪氣;“處事斷然”,不要優柔寡斷;“得意淡然”,不要居功自傲,忘乎所以。這就是他的“六然”,所謂“四看”,就是“大事難事看擔當”,不管遇到多大多難的事,能擔當得起來;“逆境順境看襟懷”,在各種環境中,能承受得起;“臨喜臨怒看涵養”,能做到寵辱不驚;“群行群止看識見”,當行則行,當止則止,進退去留看你自己的見識。
所以這種養心的方法,在中醫里面其實也叫做哲理的養生,所以養生其實有生理的養生,有心理的養生,有哲理的養生。我曾經在北京有一次跟同仁堂的孔大夫交談的時候就說,這三個養生我給他用六個字來表達一下。生理養生就要講節欲,心理養生要強調養情,哲理養生要懂得明理。所以節欲、養情、明理是中醫最寶貴的理念,我們要推廣、影響世界的就是這樣一些理念,而不是它具體的一些技能。當然,這些理念又必須通過技能來體現出來。
最近我也對教育事業提了一些看法,我覺得我們現在的教育,在某種程度上是在開發人們的貪嗔癡,而教育的根本卻被忽略了。我認為,教育的根本是教育人怎么做一個人,就是“為人之道”。所以我們中醫學院的教育,根本上也是要培養學生的“為人之道”——醫德。
上個月協和醫學院和協和大外科,請我去講關于醫德修養問題,我也提到了這些看法。所以,中醫最重要的是要從醫德方面來培養人才。其次是要學醫道,也就是這些根本性的理念,再其次才是學醫術。我們必須把這幾個層次分清楚,這樣我們的中醫才能自強,才能影響世界。謝謝大家。
來源中國道家養生網 www.elev8cor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