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書”:有形的,無形的——孫機《中國古代物質文化》讀后
欄目分類:國學資訊 發布日期:2016-07-16 瀏覽次數:次
《中國古代物質文化》一書原是遇安師在中國國家博物館舉辦系列講座的講稿,高壇設座之際已令聽眾折服并大為獲益,今將十個專題裒為一編,而更有了置于案頭隨時閱讀之便。雖然已無講演氛圍中的“現場感”,但豐厚的內容、簡凈的文字,依然散發智者的氣韻。
按照當今的圖書分類,此著該算作“普及讀物”。普及讀物的寫作,難度實遠過于專業著述。作者須站在學術前沿的位置,有洞曉成說優劣的目力,有理棼治絲的本領,取精用宏,論證得宜,舉重若輕,都是必須,而敘述簡明扼要尤為關鍵,全容不得半點含混。《中國古代物質文化》既是作者多年悉心研究之成果的綜合,文獻與考古材料的爛熟于心自是題中應有之義。遇安師雖然未曾從事西方物質文化史的專門研究,但對此從來不乏關注,且時時用為考證的參照。胸中有此一份對照清晰的中西歷史年表,便隨時可用來互為坐標。農業與膳食,酒、茶、糖、煙,紡織與服裝,建筑與家具,交通工具,冶金,玉器、漆器、瓷器,文具、印刷、樂器,武備,科學技術,古代物質文化之方方面面,究竟哪些出自中國的創造,創造過程中又有哪些是本土因子,哪些是外來因子,中外融合的契機是怎樣的,這些人們頗為關心卻往往難得確解的問題,在此都梳理得一清二楚。
著眼于事物發展的關節點,揭橥起源和演變,既有宏觀的鳥瞰,更有細節的發明,而這細節的發明,尤其是此著特色。比如《交通工具》題下關于馬鐙與蹄鐵的出現,中國和西方情況的各不相同,其中原因何在,等等,便都說得清楚明了,題無剩義。比如《冶金》一題中“冶鐵”部分的述論,“建國以來,在科技史研究的許多領域,大都是逐漸積累材料,一步步深化認識,但在冶鐵史方面,新發現卻仿佛井噴一樣,使人目不暇接,傳統的老看法這時幾乎被全面刷新了”。然而究竟如何被全面刷新,卻是有賴于這里提綱挈領言之有據的精準敘述,方使一般人不易弄清的問題粲然于眉睫之前。考校物質文化,實證固然可貴,然而實證材料的認識與運用,卻少不得清醒明智的辨析,《紡織與服裝》一題關于上古“蠶繭”與“蠶紋”的論辯,關于胡服女子之地位的分疏,便正體現了這一點。而后者本是近年討論較多的話題,發言者卻多將意見建立在對圖像的誤讀,考證得出的結論自不免與史實相悖。“讀圖時代”,對讀圖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大書”之說,取自顧文豪《何為“大書”》一文,文章雖然不長,卻很得此著要領,不妨征引如下:“孫先生自謙此著乃‘小書’,聊供讀史者格物之一助,在我看來,此恰為不折不扣的一部‘大書’。全書足見作者之廣核博通,大抵已包攬古人之日常生活,且無前此同類作品多偏于文人生活之弊,就中尤以酒茶、建筑、家具、武備等章節令人印象深刻。博通之外,論述亦精核。語言曉暢平樸,材料擇取極見功夫,不蔓不枝,多以實物圖樣例證之。而十章所論,雖多系常識,粗陳梗概,但皆為孫先生多年蘊蓄涵養以成,故亦足便初學,后來者當可以此為津筏。處處見學養,而無學問之倨傲;文采清通流利,卻不見做文章的技巧;所談物事,雅俗兼備,對古代物質文化之誠敬篤實則始終如一。此方為‘大書’。”其所述讀書體會,大約會是此書讀者的共同感受。
文章說到書中十章所論,多系常識,誠然。我想,這里所謂“常識”,意在表明它本是大家應該掌握的知識,然而事實卻非如此,甚至相反,大多數人對于這本書里講述的“常識”,是缺乏體認乃至完全不了解的,而這“大多數”中也包括了從事各項研究的學者。問題的根源在于我們的教育從來缺少這一環,學校里學到的歷史,多是以文獻為主構成的政治史或曰政權更迭史以及制度史,古代日常生活之細務,卻從來不在教程之內。現代考古未曾興起之前,我們沒辦法掌握這方面的知識;現代考古興起之后,尚鮮有學人致力于這一學科的建立,因此至今高校里沒有“中國古代物質文化”這一項課程。這實在是令人嘆息的事。依憑現代考古而逐漸明了的古代科學技術,比如冶鐵、紡織,等等,已經可以建立在以可見的歷史遺存為據的基石之上,前人依據文獻苦苦探索的古代日常生活之細務,今藉相應的實物資料而終得明其究竟,因此倚仗考古學的貢獻,“中國古代物質文化”有條件成為一門學科,理應步入課堂,成為基本常識。果然如此,那么學文、學史,學習各門藝術的莘莘學子,日后從事專業工作的時候必會少犯許多常識性的錯誤。作為普及讀物的《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其實也是具備了教科書性質的,期待它能夠早日走進課堂。
這里更想說的是,追隨遇安師問學將及20年,我始終是受著這部“大書”的滋養:在它尚未以有形之書問世之前,早已是一部無形的書。
這一部書的最初入手處是《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它的準備工作可以說是從70年代就開始了,那是在江西鯉魚洲干校時所從事的“地下工作”。書的圖版草樣遇安師后來送給了我,原是100多頁的米格紙用穿釘釘起來一個厚厚的本子,每一頁安排一個小題的圖版,或用筆鉤摹,或粘貼剪下來的各種圖樣,而一一排列得整齊有序。《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的修訂本三年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規模超出初版1/5強,圖版更換了近一半。從初版的1991年至于今,各地漢代考古的新發現經過梳理和考辨悉數補入其中。這一部書所體現的科學精神,用黃侃的話說,正是“一曰不忽細微,一曰善于解剖,一曰必有證據”。最讓人欽羨的是作者對中國古代科技史的熟悉和對科技知識的掌握。對此遇安師總是說,我知道的只不過是常識。然而正是各個門類常識的積累且日復一日煉就火眼金睛,因此可以發現人們已是習以為常的謬誤。
遇安師尚有一部至今沒有出版的書稿,名字叫作“物原”,還有一個副標題是“中國科學技術及其他文化事物的發明與起源”。它也寫作于70年代,用的是當年流行的一種紅色塑料皮作包封的筆記本,三冊合為一編,裝在一個自制的函套里,總題為“第一部分”。“物原”共設詞條500余,每條字數或數百或千余,并且多有陸續增補之什,末附引用文獻數百種,類如經過整理歸類的讀書札記,性質則同于一部中國古代科技小百科。“物原”中的不少條目后來都發展為很有分量的專論,那么可以說這是由常識而成就的真知灼見,而這一部手稿也正使我看到了“常識”之積累的奧秘。
曾有人稱遇安師“是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他對此極力否認。當今時代,靠了各種檢索手段,也許胸羅“百科全書”并非難事。但僅憑檢索而得到的知識,似乎難以避免“碎片化”,而貫通中外,融匯古今,打通文史,以求對中國古代物質文化生活有全面細致的了解,現代檢索手段之外,尚別需一種思考辨析的功力,有形之“大書”,必要無形之“大書”為支撐的。
勤于求知,獨立思考,這是我問道遇安師以來略略窺見的治學境界,我視此為求學的門徑,也把它當作自己一生的問學標準。至于做到這一點,是否就會卓有成就,當然還要看個人的才力和天分。不過無論如何這是對學者的最基本的要求,或許竟可以說,是最高的要求。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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