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儒學底色 佛學生活 詩學性情
欄目分類:國學資訊 發布日期:2016-07-18 瀏覽次數:次
《馬一浮與國學》 劉夢溪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馬一浮(1883-1967),號湛翁,晚號蠲叟,浙江紹興人。國學大師、一代儒宗、書法泰斗。(資料圖片)
四川復性書院留影(1942年,中坐持拐杖者為馬一浮)(資料圖片)
《改定復性書院簡章》殘稿(資料圖片)
編者按:馬一浮是20世紀的學術大家,新儒學的代表人物。一生追求學術,學貫中西,涉獵廣泛,在經學、史學、哲學、佛學等領域均有建樹,是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的重要人物。由于其鉆研精深,行文又多微言大義,故能深入了解馬一浮學術之人甚少,能集中介紹其學術之專著則更為少見。7月25日,“馬一浮與國學”光明讀書會在北京三聯韜奮書店舉辦,讀者濟濟一堂,聽劉夢溪講述這位“云端上的人物”。
語默動靜,貞夫一也
了解馬一浮不容易,因為不是簡單地讀他的書,就可以了解他。了解馬一浮的難,在于他的學問并不都在他的著作當中。他的著述不多,我們經常讀的,無非是泰和、宜山兩《會語》和《復性書院講錄》,以及《爾雅臺答問》和《答問補編》等。他的書信和大量詩作,是其學問的延伸,或者說是馬一浮學問的另一載體,呈現的是馬一浮學問境界和學術精神最生動的世界。
學術界習慣把馬和熊(熊十力)、梁(梁漱溟)聯系起來,稱作新儒家的“三圣”。我個人認為,馬先生和熊先生相比,熊先生在學理方面有一點“雜”,而且還有“理障”;而馬先生不雜不泥,顯微無間,毫無理障。如果把馬先生和梁先生相比,梁先生未免太過講究學問的實用性,而馬先生更強調對學問本身的體驗。講經術義理,他雖然提倡踐行,但絕不以通常所謂實用為依歸。所以,如果以為學的本我境界來衡量,馬一浮的名字在“三圣”中,應排在最前面。
馬一浮與近現代以來的學術文化潮流完全不能相契,如同陳寅恪一樣,也可以說是“迥異時流”。他不染塵俗,不汩習氣,不沾勢利。馬先生是通儒,他為我們樹立了一種氣質清通、徹底刊落習氣的純粹學者的典范。他在紛亂的時代開啟了一種文化境界,這就是不任教職、不著時文,“語默動靜,貞夫一也”的境界。
馬一浮是儒學大師,學術界向無異議。他的儒學研究與佛學研究結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新的義理學說。無論是《泰和會語》《宜山會語》,還是《復性書院講錄》,抑或是《爾雅臺答問》,以及其他的文字著述,都是儒佛一體的講述。即使是集中講論儒學,甚至專門講述“六藝之學”,也都是與佛學聯系起來一起講的,幾乎是講儒就講佛,無佛不講儒。
馬一浮的治學方法,是以佛解儒,儒佛雙融,儒佛會通。他的一句話說:“儒佛等是閑名,心性人所同具。”他說:“《華嚴》可以通《易》,《法華》可以通《詩》,茍能神會心解,得意妄言于文字之外,則義學、禪學悟道之言,亦可以與諸儒經說大義相通。”那么,馬先生的學問到底哪一方面為主?我傾向是儒佛并重,儒學和佛學同為馬一浮學問大廈的支柱。
馬一浮向以讀書多享譽士林。他的學問,是在知識的海洋中通過切身涵泳體究的結果,知識已經化作了思想,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與自性本具之義理融而為一,也就是形成了屬于他自己的思想體系。他的思想來源于宋代的義理之學,而又歸之于先秦的“六經”,綜合闡發,以佛解儒,最后形成經術義理的思想體系。因此可以說,他是少見的重視思想義理的國學學者,是20世紀一位當之無愧的思想家。
辦書院,復活“六藝”之學
1938年,當馬一浮在江西泰和即將轉徙廣西宜山之將行未離之際,他的弟子壽毅成和友人劉百閔等擬請他出山籌辦一所書院之事,已經在醞釀之中了。馬一浮雖應邀赴命,但系“不得已而后應”,心如靜物,無減無增。
他用極短的時間起草了一份《書院之名稱旨趣及簡要辦法》,有關書院創辦的各項事宜,包括書院的性質、課程設置、講論方法、經費來源等,均作了得其要領的敘論。他力主以“復性”二字作為書院的名稱。他說:“學術人心所以分歧,皆由溺于所習而失之。復其性則同然矣。復則無妄,無妄即誠也。”
“復性書院”一名,再好不過地體現了馬一浮學術思想的出發點和歸宿。而施教的內容,則以“六藝之學”為主,究明經術義理,以期養成通儒。馬一浮特別強調:“書院為純粹研究學術團體,不涉任何政治意味。凡在院師生,不參加任何政治運動。”
馬一浮深知經術義理對文化復興可能起到的作用,他說:“竊惟國之根本,系于人心,人心之存亡,系于義理之明晦,義理之明晦,系于學術之盛衰。”這和王國維所說的“國家與學術為存亡,天而未厭中國也,必不亡其學術。天不欲亡中國之學術,則于學術所寄之人,必因而篤之”,完全是同一理據。只不過馬先生認為,中國學術義理之經典道要,悉在“六經”。也可以說他是為了弘傳“六經”之義理道本,養成國人健全的文化人格,為國“造士”,才不得已而有書院之舉。
本來積極推動書院創辦的友人劉百閔、弟子壽毅成以及教育部,都是要馬一浮出任書院的院長,但馬先生辭以院長之名,寧愿以“主講”的身份主掌院務。
復性書院設在四川樂山烏尤山上的烏尤寺,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1939年農歷九月十七日,書院正式開講。馬先生在《開講日示諸生》中詳闡“常”“變”之道,說中國遭夷狄侵凌是“事之至變”,力戰不屈是“理之至常”;當蹇難之時有書院之設是“變”,書院講求經術義理是“常”。
復性書院的章程由馬先生親自撰寫,明文規定“求學者須遵守三戒:一不求仕宦,二不營貨利,三不起斗諍”。書院之管理分任諸事項,力求簡要,只設主講一人、監院一人、都講無定員。主講是馬先生,監院為賀昌群,烏以風為都講。這些名稱都是馬先生仿古例擬定的。
復性書院自1939年下半年開講,至1940年上半年,不到一年時間,馬先生主講的課程,已經次第展開。繼前面提到的《開講日示諸生》,續有《復性書院學規》和《讀書法》兩課,主要傳授進學的觀念和進學的方法,類似于讀書為學的“發凡起例”,也可以看作是馬一浮學術思想的一個綱領。
早在書院開辦之前,馬一浮就對豐子愷說:“書院如能完全獨立,不受任何干涉,則吾亦為之。不稍假借,亦自有其立場,若有絲毫未安,決不徇人以喪己。”后來,他的立場受到了挑戰,所以決定辭卻主講以實現“決不徇人以喪己”的自性目標。書院應超出現行教育體制之外,是馬一浮始終不變的主張。
復性書院的創辦,其由盛而衰到存而猶廢到終于廢置,前后十有余年。馬一浮可謂甘苦自知。他實際上做了一次復活“六藝”之學的嘗試,也可以看作新儒學的一次探險。好在書院于他無減無增,“十年辛苦”之后,馬一浮還是馬一浮。如果說有什么不同,那是他的學問更入于本我之境。還有,不知他是否意識到,儒家的“六藝”之學,在20世紀的中國已經無奈而又無力。不過,馬一浮本人對此并不存在“切膚之痛”,因為他本來就不曾有過奢望,“語默動靜,貞夫一也”是他始終的立場。何況他的學問也從未局限于儒學一門,佛家之義學和禪學,同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
重新定義“國學”概念
“國學”的概念在中國歷史上早已有之,《周禮》《漢書》《后漢書》《晉書》里面都有“國學”的概念。但中國古代歷來之“國學”,指的都是國立學校的意思。南宋朱熹之前白鹿洞書院叫作白鹿洞國學,就是一所學校。那么,“國學”作為現代學術的概念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呢?從現有資料可見,1902年梁啟超和黃遵憲的通信里開始使用“國學”的概念。黃遵憲在給梁啟超的一封信里說:你提出要辦《國學報》,我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1902-1904年梁啟超寫就的《中國學術變遷之大勢》里又使用了“國學”的概念。他說,現在有人擔心“西學”這么興旺,新學青年唾棄“國學”,很可能“國學”會走向滅亡。梁啟超說不會的,“外學”越發達,“國學”反而增添活力,獲得發展的生機。
1898年張之洞在《勸學篇》“外篇”里有一節專門講“設學”——設立學校。他說,在課程設置的時候,要以“舊學為體,新學為用”。1921年梁啟超寫《清代學術概論》時轉述了張之洞這一主張。他說,自從張之洞提出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梁的轉述,反而成為后來思想學術的流行語。
今天研究“國學”概念的淵源與流變,可以說,張之洞在《勸學篇》里講的“舊學”,梁啟超轉述的“中學”,以及梁啟超與黃遵憲通信里提到的“國學”,幾乎是同等概念,實際上就是中國歷來的傳統學問。
1922年,北京大學成立“國學門”;1925年,清華大學成立“國學研究院”。1923年,北京大學的“國學門”要出版一份刊物——《國學季刊》。胡適在發刊詞里講:“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省稱”。“國故”是誰提出來的呢?他說,自從章太炎寫了《國故論衡》,“國故”這個詞大家就覺得可以成立了。這是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胡適第一次對“國學”的概念作了一次分疏。事實上,學術界沒有采納胡適的定義,不約而同地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都認可“國學”的另一個定義,即國學是“中國固有的學術”,就是指先秦的諸子百家之學,兩漢的經學,魏晉的玄學,隋唐的佛學,唐代的經學與佛學,宋代的理學,明代以王陽明為代表的心學,以及清代以考據為主要特征的“樸學”。
1938年5月,浙江大學轉移到江西泰和,在那里,竺可楨校長請馬一浮開辦國學講座。馬一浮國學講座的第一講,從“楷定國學名義”開始。他提出,時下關于“國學是固有學術”的提法,還是太覺“廣泛籠統,使人聞之不知所指為何種學術”。他提出:“今先楷定國學名義,舉此一名,該攝諸學,唯‘六藝’足以當之。”“六藝”就是《詩》《書》《禮》《樂》《易》《春秋》,是為孔子之教,即后來的“六經”。馬一浮認為,國學就應該是“六藝之學”,這是他給出的新的不同于以往的國學定義。“六藝”即“六經”,是中國學問的最初源頭,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形態。
馬一浮給出的國學是“六藝之學”的定義,其學理內涵最為確切,可以使之與現行的教育體制結合起來,并有助于厘清國學概念的亂用和濫用。這一概念,也使國學回到了中國文化的初典,可以看作是對國學定義最經典的表述,更容易和現代人的精神世界連接,也更容易入于教育體制。當然,作為國學的整體范圍,還應加上小學,即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也就是說,經學和小學應該是國學的主要支柱。國學進入教育,主要發用的是“六經”的價值倫理。忠恕、仁愛、誠信、廉恥、和而不同等,就是今天仍然可以發用的價值倫理。這些價值是永恒的。馬一浮提出六藝之道、六藝之教、六藝之人三個連續概念,實際上是主張以六藝之道,通過教育途徑,使現代人成為具有“六藝”精神倫理的理性之人。
總之,馬一浮是迄今最重視“六藝之學”的現代學者,也是將中華文化的最高典范“六藝”楷定為國學的現代學者。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
來源中國道家養生網 www.elev8corp.com